颜志图在接受作者采访
粤语讲古,是艺人用广州方言对小说或民间故事进行再创作和表演的一种曲艺形式。
(相关资料图)
我和粤语讲古的“交集”始于10多年前,经朋友引荐,得以邀请粤语讲古人颜志图来大学城为学生表演讲古。说来惭愧,虽然在做“粤语讲古艺人口述历史研究”,但我本人对粤语讲古完全是叶公好龙,说白了,我热衷的可能只是“项目”,未必是讲古。虽然下载了讲古音频、视频,却从未去过一次表演现场,并一直自我辩解为“方言的隔阂”。
2019年1月18日,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最后一位讲古佬”颜志图。这次采访颠覆了我对粤语讲古和老广州人的刻板印象。
颜先生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在老城区牛头巷长大。父亲岭南大学毕业,新中国成立前曾任长寿小学校长。受家庭和环境熏陶,颜先生自小喜欢逛戏院,玩杂耍,舞文弄墨,后与讲古结缘,以之为业,终其一生。“少年古王”——“广州第一位上电视讲古的人”——“广州最后一位讲古佬”,是媒体对他的人生勾勒。电台、电视、报纸上不时能撞见他的声、影,他主讲或参与的两档节目《羊城度度有段古》和《寻根问底》曾连续几年创收视新高。
然而,这样一位知名的艺人和省级非遗传承人,生活之窘迫实在我意料之外。20平方米的蜗居以阁楼区分日常起居,女儿上大学的学费曾依靠助学贷款和勤工俭学勉强支撑。但是,凡有演出邀请和学徒登门,他来者不拒,从来不问报酬,无偿提供资料和练功服倒是常有的事。多年前,牛头巷逼仄的客厅里,常常挤满热衷讲古并“蹭吃蹭喝”的在校大学生。
林劲为观众表演粤语故事
当天坐在颜老身边,仿佛置身磁场,片刻不能分神,遑论抽身。他追忆往事,犹如即兴表演,铿锵有致,干净利落,70多岁的老人讲话没有一处重复,像“这个”“然后”“那么”之类的口头语,即使我这样站讲台20多年的老教师也无法避免,但他娓娓道来,没有一个闲词。原来,听古是必须身临其境的,我为自己十多年前的缺席懊悔不已。
虽然我做田野调查已不下15年,但采访讲古艺人竟有一种全新的体验,说考验也丝毫不为过。讲古人长于表达,欲望强烈,一旦开头,很难切断,控制现场、抓住听众方面他们绝对都是一流的高手。例如颜志图,擅长讲羊城掌故,用词典雅,非常注重故事的完整性,铺垫、比喻、排比,有起有落,每一个问题没有等到尾声休想插嘴。比如对讲古的解释,“讲故事,广州人俗称讲古,也是说书的一种。说书是讲故事,但讲故事不一定是说书。”“什么是故事呢?有人说故事是过去的事,但过去的事都是故事吗?必须是讲人的故事,有情节。所以,讲古是用方言将传说、历史、小说、掌故等再创作的一种艺术形式。”“讲古不仅仅是一种语言艺术,有时也要在写上下功夫”,什么又是功夫呢?他的师父侯佩玉总结了“十要”“十不要”,比如“十要偷天换日手”“五忌做书奴”,既要好好读书,也要善于甄别良莠,更懂移花接木,总之,“功夫在书外”。你看,他的作答不仅环环相扣,而每一个问题拆开来都是一篇丰满的小文章。
说颜志图是“广州最后一个讲古佬”可能并不完全准确,同样师从侯佩玉的姚焕然,至今也依然坚持在书场讲古。采访中,古诗文、粤语俗语他信手拈来,对讲古的认知也是字字珠玑。别人讲古,他“解古”,“我要做三国里面的司马德操。既不做名垂千古,亦不做遗臭万年。”
另一位同样在广州长大的体制内医生霍沛流,除了电台兼职讲古之外,也不时在白云山等户外书坛讲古授徒,对“市井味”情有独钟,把看人吵架、听人讨价还价、替人看病都视为体验生活、捕捉灵感的机会,专门整理了一本老广们的日常金句《古今歇后语》,为自己的讲古输血。因喜欢讲武侠小说,他自喻“二悬斋里的霍大侠”——“为医者悬壶济世,讲古时口若悬河”,从不讳言自己“讲古佬”的身份。
此外,曲艺团演员出身、后任职番禺电台(现改为融媒体中心)的70后媒体人林劲,是一位在书场、电台、网络灵活转身的讲古发烧友,认为讲古就是“在别人的故事里学做人”,既重视传统说书的“大扣扣小扣”,也提倡“串行”“跨界”“跨时代”,更呼吁传播粤语文化,讲出“广东味”。1989年出生、师从颜志图的市级非遗传人彭嘉志,是“父母眼里有些不务正业”的自由职业者,客串过电视主持和说书人,自认是“一个老派的人”,“恨不得把传统的生活方式复刻到自己身上”。他“追求传统的说书味道”,不定期在公园、广场、图书馆等设坛讲古,“觉得在现场说书是最爽的,你可以马上跟观众互动”,因为“说书不只是一个人在表演”。
在粤语说书界,还活跃着另外一种类型的表演者,他们或是话剧演员,或是粤语配音演员、播音主持人,或兼而有之,但都在主业之外兼职讲古。如有“话筒姐妹”之称的冼碧莹和缪燕飞,都长期从事话剧演艺和粤语配音工作,却因电台讲古(主要是讲故事和小说连播)受同行尊敬和听众爱戴;叶振邦、梁锦辉、李伟英等也是其中的卓越代表。他们的加入让粤语讲古老树发新枝,也让老派讲古从茶楼、“开街档”登上大雅之堂,却由此也引发了一些纷争。如“旧派”与“新派”、“旧古”与“新古”等不同说法。
如何看待这种所谓的“分野”?问题被我抛向了所有受访者,但我更关注颜志图的理解和回应,因为他是最简单、最纯粹的讲古“佬”。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判断讲古好坏的标准只有一个,即听众是否喜欢。至于电台讲古、书坛讲古、种方式,不能简单以高下论,前者可以看稿,随时能修正错误,便于在声音和内心情感上着力,后者要面对听众,声音之外,最重要的是身体语言,还要能掌控全局。我趁势抛出了一个积蓄已久的疑惑:一味迎合大众或学生就是好老师么?颜老的回答依然笃定:“讲古和教书都要深入浅出,但我们讲古终究是娱乐,把听众留住才是真功夫,老师总有不同,要教书育人。”粤语讲古内部争论已久,时下“网红教师”之辩也纷纷扰扰,我认为颜先生的解答算是最好的回应了。
(作者:储冬爱,系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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